晚上接到父親電話。「都好吧?」「還好啊。」不是太驚訝,因為他老人家挺常打電話來確認「Everything is Fine」。不過他沒有就這樣結束對話,繼續問:「工作順利吧?」
「差不多啦。」
「弟弟他們呢?」「還好吧。」
「啊,你最讓我放心呢,」爸爸在電話那頭這樣說。
這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。覺得案情不單純。
「你還好吧?」我問。
「我去高雄長庚看你伯父,」他嘆了一口氣,「不樂觀。」
在屏東務農的伯父,黝黑的皮膚,沙啞的喉嚨,被檳榔染紅的血盆大口,小時候兩個弟弟看了他就怕,只有我沒躲,阿伯阿伯的叫。每次他到嘉義,總是扯開嗓門:「你們家那個外省小孩跑哪去了?」我們家哪來的「外省小孩」?原來是在消遣我的破台語。
伯父家種蓮霧,檳榔。每年兩家人只會在清明掃墓的時候碰到,偶而會在掃墓後一起吃吃飯,但也很尷尬,沒有共同話題可聊。父親從小被過繼給他的伯父,是成年後才又跟親生兄姊們有較多的聯絡。爸爸在養父母家庭,得到比較好的教育機會,伯父他們則是因為叔公好賭,敗光了家產,從小離散困苦。靠著自己努力白手起家,長大了找回弟弟團圓,見了面除了送水果送禮的,也不多說過去的苦日子是怎麼過來的。畢竟,被養母當作獨生子般寵愛的弟弟,又如何能體會他們的苦呢?
自己的哥哥在癌症末期與死神搏鬥,對爸爸來說,恐怕心裡也是五味雜陳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吧。大部分的男人只會用行動來表達情感,送禮,獻殷勤,幫你做這做那,就是表達愛的方式了。但在加護病房,看著老哥哥在加護病房,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,連說話也都多餘了。可以想見,突然撥了電話給我,大概是心有所感吧。
父親從不會把「愛」字掛在嘴邊,對小孩也是責備多於鼓勵和肯定。典型的傳統男人,但出奇的嘮叨,控制。但只要是我們需要的,不管是多貴的語言學習機,百科全書,甚至是十幾年前的蘋果電腦,他絕對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買給我們。當然,我們這些不成熟的孩子,總是理所當然。但對父親的嘮叨和管東管西,除了怨言,也常出言不遜的頂嘴,和他大吵。他總是說,「我是為你們好,有誰能像我這樣,每件事幫你們準備好,計畫好,不就是不想你們吃苦嗎?」襁褓中,養父就過世了。分家產時孤兒寡母備受欺凌。父親總愛提到祖母抗議曾祖父棄他們不顧,抱住祖父棺木,威脅拒不下葬,最後領得幾口薄田,由佃農耕作餬口。哪知三七五減租,耕者有其田,對佃農是福音,對這家孤兒寡母卻是天大的打擊,還好姑姑學了打字,在玉山林管處覓得收發處的工作,開始有份薪水養家。
母姊再好,也無法克盡父職。父親幸好在學校一直遇到好老師,給他鼓勵和提攜,幫他爭取繼續升學,但也得自己摸索,甚至是小學六年級就得自己走路去報考中學,因為祖母不識字,而姑姑要上班。這或許是父親不安全感的來源,也是他一直想彌補的缺憾。
我也是這幾年才悟出父親表達愛的方式。那天聽到一個年輕同事抱怨每次他的父母來台北看他,總要他到車站接他們,讓他覺得很麻煩,怎不會自己學著搭公車或捷運。
我沒有馬上接話,過了一兩分鐘,說:「我每次回嘉義,我爸爸總是執意一定要自己去接我。我每次都說,我已是大人了,自己知道怎麼搭車回家,但他還是不管日曬雨淋,白天黑夜,遠從市區開半小時的車到高鐵站,然後站在二樓的出口,等著我。」
「他們那個年代的人,不太會用言語表達,」我說:「但我現在慢慢知道,那就是我爸表達愛的方式,雖然他說不出口。」年輕的同事點點頭,沒有答話。
我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用爸爸媽媽習慣和需要的方式,表達我們對他們的愛了。或許,卡片、禮物和言語都比不上一些細膩而無聲的動作,足夠讓他們知道,在我們心裡,他們的分量。
1 comment:
很溫馨的分享!做兒女的我們也不斷學習留心"看見"這些不容易被察覺的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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